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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十余年,方旭已经成体系地改编了六部老舍作品。今年才把老舍先生的《骆驼祥子》搬上舞台。方旭坦言,起初,因为国内改编《骆驼祥子》的艺术门类太多了,他犹豫过“要不要改”,“据我所知,《骆驼祥子》好像就差一个舞剧没改了。”动念要改,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,是2020年有平台找他录一套老舍的有声书。对方选了五部著作,头一部就是《骆驼祥子》。方旭问为什么把祥子放第一部?对方回答说大数据显示,现在年轻人爱听《骆驼祥子》,而且好多年轻人把自己比作祥子。方旭听了特别吃惊,他没想到年轻人会对这个看起来有些久远的作品这么有共鸣,“哎哟,那可能的确有做的价值”。
《骆驼祥子》的剧本改编,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打磨了八个月。方旭说:“改剧本就得舍得花时间,拿功夫跟它沤。因为原著故事性并不强,怎么连接,怎么取舍,怎么呈现确实挺烧脑的。比如原著里的很多人物,二强子、老马、小顺子等等,我都给删了,但是我也没全糟尽,他们的话我不同程度给了群戏里的某一个人。”遇到改不出来的时候,他就反复读原著,“指不定哪天一个什么东西就让你又可以找到方向了。”
方旭版的《骆驼祥子》完整呈现了祥子的一生:祥子出场时年轻力壮,想要用一身力气过上更好的生活,但是他很快被生活毒打花三年攒钱买的车被兵抢走了;祥子没了车,给曹先生家拉包月,曹先生对祥子好,祥子在大街上快乐地奔跑。可一场事故后,车摔坏了,祥子的理想又破灭了。祥子垂头丧气时,出现了关心他的虎妞。祥子又开始拉车了,他还想凭力气挣钱,过上好日子。没想到虎妞和孩子死了,后来小福子也死了,祥子信奉的“人要脸,要强”的人生信条彻底崩塌,祥子开始胡混,彻底堕落了。
令人耳目一新的是,这次《骆驼祥子》在舞台上依然延续了“全男班”表演,15个演员既演车夫还承担群戏和其他角色,而且角色转换往往就在观众眼皮底下,甚至是男转女。台上的“大变活人”惊艳了台下的观众。方旭坦言,“我们在台上大变活人,靠的就是服装。这确实得感谢服装设计阿宽老师,我提出在台上换装的想法,结果他说行,能实现。因为他参与过很多大型活动,包括双奥会,有很丰富的经验,他说大型活动要求现场演员在十几秒内就把衣服换掉的方式,还是第一次在话剧舞台上用。所以大家看着都挺神奇的,衣服一翻下去,里面就是虎妞的女性装,翻回去,又成了车夫。”
方旭印象很深,有一天去排练场,他直接看懵了:“当时我们副导演王璐代替刘四爷在排戏,那个女导演个子很小,我去了一看,她一个人在排练场跟一群男人打架,把我看得目瞪口呆。后来我就跟他们说,其实全男不全男都不重要,你演的就是这个人,当你真的把情感都投入进去,这个人物外在是男是女,甚至装束等等根本不重要,最后打动大家的还是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。而且,当演员把性别剔除在外以后,真的会更专注于人的内心世界、情感世界、精神世界,那个东西是最撞人的。”
“男版”的虎妞、小福子一出场,总能调动起观众的热情。“在合成的时候我发现,场上一老爷们直接翻成一虎妞,这个特别猛,这个人物一下就出来了。”方旭笑言。“好多观众说,虎妞真虎、小福子真美。这话原来在排练场我就说过,我说将来你们一定会听到这句话。其实一开始虎妞不是赵震演,后来一排,他本来身上带的虎劲儿就出来了,另外实话实说,原著对虎妞的描述就是又老又丑又厉害,虎妞就像个男人,赵震的虎妞可能更接近老舍先生笔下的那个人物。”
赵震笑言,“我前面还要演车夫,所以老想着翻成虎妞时,是不是应该跟前面的车夫最起码在声音上造个型,翻出人物不自觉地会奔着尖细的方向去找那个声音。导演一直在掰我这个事儿,导演说,千万记住,你就正常说话。后来他一说我们吃饭遇见的烟酒嗓儿大姐,哎呀,我一下就找到感觉了,那就是一个活虎妞,又高又猛,粗声大气。”虎妞的人物色彩浓烈,也最能让人记住,但赵震直言前辈老艺术家的经典塑造深入人心,这让他觉得压力山大,“心里老想观众会不会认可。”
演第一场时,赵震特紧张,直到谢幕,听到观众掌声,他才觉得心里有点踏实了。“演虎妞,我是踩着前辈老艺术家的肩膀往上爬,但是爬这座山时,我也有自己的想法,我从13岁进戏校,看见过富连成等好多老先生的行为举止,这次在台上,比如叉腰、故意理一下头发等这些动作是我自己设计的。”他直言,戏曲演员身上有一套非常完整的程式化动作,从小“砸”出来的这个基础,可能一辈子就在身上搁着了,“不过在舞台上,要想把戏曲的程式化动作表现得非常好看,那需要长年的积累,包括对舞台经验和生活的提炼。我特别感谢在戏校、中戏的学习,以及后来接触影视的拍戏经历,这对我来讲都是终身受益的经验。”
在方旭看来,中国的戏曲、曲艺艺术呈现方式比较写意,比如戏曲里的一桌二椅、骑马划船,它是从生活当中慢慢提炼出来的一种表达方式,“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化中很有趣、很有特色,而且很准确的表达方式。我的大写意其实也是一种提取,是要从生活当中提取一些浓度更高,色彩更强烈的元素,使表达的意象化更分明,我认为这是艺术创作过程当中很可爱的一个点。我不太喜欢太实的东西,我喜欢有想象力的东西,它能给我带来一种愉悦。所以从舞台审美来讲,我喜欢留一些想象的空间,台上有各种变化,又可以使人尽情想象,我特别喜欢这个感觉。”
方旭版《骆驼祥子》开场车夫的奔跑令观众过目难忘,“本来这次想在台上玩跑步机的,演员横向、纵向地奔跑。但是把跑步机拿来一操作,发现不是我们原来想象的那个状态,因为跑步机的提速和降速都需要过程,这个过程干扰表演,那干脆就取消了。”于是他跟美术探讨,说他脑子里老留着老电影《沙鸥》开篇的第一个镜头,曲子响起,女排运动员排一横排从地平线走上来,这个画面特别漂亮。“美术说那我做个斜面的平台,人能往上跑,做铁网的,能透光还能补点儿烟。我说这个好!”
当被问到为何这样收尾,方旭坦言,“其实我最后这一笔是想把这个作品缝到今天的,这也是我在创作之初的意图。这个戏最让我担心的就是结尾,原来的结尾太悲凉了,原著的最后一句话说祥子:个人主义的末路鬼!确实,祥子一个人抵不过世道,但我就怕这个戏最后收得软趴趴的,没有任何力量。现在这么收尾,我其实在讲一个西西弗的故事明知道这个过程艰辛无望,但是悲观解决不了任何问题,也还得奋勇地活着。我们希望寻找到与今天的年轻观众的对话路径,能引发他们对生命个体、对人的精神世界、对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思考。”
戏的最后,孙警长说,钱有花完的那天。老祥子怼了他一句:人也不能永远活着呀。孙警长又跟了一句,老东西你活明白了。最后一幕,报童街头卖报喊出电车的来临,给车夫带来恐惧。为何给出这些信息点?“听你问这个结尾,我还是挺兴奋的,因为做一个戏我相信一定有人能看懂。但实话实说,这确实不是老舍先生原文里的东西,我当时想,只要带给大家一个信息点就可以了。因为做一个戏的意义就在于能启发大家去思考一些问题,比如今天的出租车与网约车,今天的人们面对人工智能与AI,这种被取代的恐惧,当下不也正在发生吗?我只是想告诉大家,新旧交替、时代的变化,会不断重复,恐惧也抵挡不住。如果大家能够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,就不会徒增烦恼,可能反而会活得更自在一点儿。”
凭着对戏剧的热爱、敬业、执着,方旭的剧这些年吸引了不少“铁粉”追着看。这也让身边的人感同身受,赵震说:“我跟方导其实2009年就认识,但阴差阳错,直到《牛天赐》我们才正式合作。他一直在找一条路,就是话剧跟戏曲之间虚实结合、相对完美的一条路。他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地创新,我觉得他在结合中国戏曲和话剧这一点上做得近乎完美。而且他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,带着我们这些人,走出这条路来。这么多年,观众都习惯了,话剧就是看实的,戏曲就是虚着来,能培养出来一些观众,真是挺不容易的。导演还有一个理念,我们就想踏踏实实做戏,让观众看到,我们是在认认真真地用我们所有的热情给观众呈现一个东西。”